对于丛刃为何突然从一池那边搬来三池这边,勾芺并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从他当时失魂落魄的抱着剑站在回廊上大哭的时候,大概能够看明白一些东西。
只是那是旁人的事情,勾芺并没有兴趣去关心什么。
秋水倒是有些好意的过去问了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但是丛刃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,于是也便没有追问下去。
人各有自我无法释怀的结。
只有自己能解。
第二日,勾芺依照丛中笑昨日的吩咐,特意去晚了一些。
路过二池的时候,那几个师兄们依旧坐在亭中,只是今日却是没有打牌,四人围着牌桌如出一辙般的单手撑着下巴,唉声叹气的坐着。看见勾芺路过,有气无力的打了声招呼。
勾芺平静的回应了几人,而后便走过了这里。
几人在亭中毫无精神的说着一些话。
“是不是我们昨天做的太过火了?”
“要不谁去把他叫回来,我们给他放几炮让他赢点?”
“......”
走到一池那边,丛中笑今日倒没有趴在桥上睡觉,只是提着酒坛坐在原地,看着那几棵满是枯萎之意的桃树,时而喝上一两口。
勾芺走到桥边,沉默了少许,才开口说道:“师...师父。”
丛中笑回头看着勾芺,平静的点点头,说道:“来了。”
神色之间看不出什么异样,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慵懒。
勾芺向着丛中笑身边走去,正要如昨日一般坐下,却听见丛中笑说道:“先别坐,站在那里,你带剑了没有?”
勾芺从腰间取下斩妖刀,说道:“只带了刀。”
丛中笑瞥了那柄刀一眼,似是思虑了一下,说道:“刀也行。”
勾芺握着刀看着丛中笑,不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。
丛中笑喝了口酒,随意的说道:“对我出手看看。”
勾芺皱了皱眉头,问道:“全力还是?”
“随意。”
话音落下,勾芺身形便没入虚幻,一阵黑气散开,下一刻便出现在了丛中笑身前,一刀向着他面门劈了过去。
丛中笑平静的看着勾芺那一刀,而后伸出手去,随意的拨开了那柄刀。
勾芺与斩妖刀都是被那一掌推开去,狼狈的落入了溪中。
“你只管全力出手,有我在,剑宗不会有什么损伤。”丛中笑提着酒坛看着落在溪中的勾芺。
先前那一刀的确没有什么杀伤力,当然只是相对而言。勾芺终究担心会收不住手,将剑宗这一处给毁去。
勾芺从溪中站了起来,沉默了少许,说道:“好。”
丛中笑依旧随意的提着酒坛,倚着护栏看着勾芺。
勾芺左手握着斩妖刀微微低垂下去,巫鬼之力尽数涌出附着于长刀之上,斩妖刀上瞬间涌现出红黑二色的刀芒,整条清溪都开始沸腾,水汽蒸腾。
丛中笑看着那柄长刀上血色,倒是有了些兴趣,伸手在桥边随意的画了一道,剑意屏障自行而出,下一刻便听见一声怒吼,一道裹挟着黑红二色的身影瞬间从溪中弹射而出,与那道剑意屏障撞在了一起。
两股力量的相交处犹如石子落水般,荡开无数涟漪,剑宗之中风声大作,但是又极快的平息下来。
二池边的师兄们起初还错愕了一下,以为凤栖岭那边谁不开眼,跑剑宗来了,但是想了想,大概也明白是勾芺那边的动静,继续围着牌桌议论起来。
剑意屏障支撑了一刹那,便干脆的碎裂开来,长刀停在了丛中笑身前,被一只手握住再难寸进。
丛中笑松开了手,看了眼勾芺眼中很快消失的红芒,缓缓说道:“方才那道剑意屏障,大概便相当于磨剑崖两千五百丈。”
勾芺收了刀,散去了一身巫鬼之力,在丛中笑身边坐了下来,显然亦是耗费了不少的力量,是以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坐在一旁喘着气。丛中笑递了一坛酒过来,勾芺接过来揭开酒封,大口喝了两口。
“但是并不能说明什么。”丛中笑笑了笑说道,“剑梯从来就不是等分游戏。”
勾芺沉默下来,先前从中笑便已经说过,磨剑崖剑梯之上,最为艰难的无非便是两丈。
青莲的三千丈与剑圣的三千六百五十丈。
“两千五百丈与三千丈相差多远?”勾芺看着丛中笑问道。
从距离而言,自然是相差五百丈的高度,但是显然问的不是这里。
丛中笑说道:“应该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丈与三千丈相差多远,你方才那一刀破开剑意屏障之后尚有余力,本来我是按照丛刃的标准来的,但是显然你比丛刃强上不少,以你现而今的情况,如果能够恢复到巅峰,去到三千丈下应该不是问题。”
勾芺的确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,还是在于当初在黄粱白河的时候,强行以鬼术越行跨越两地惹出的事情。更加上当初献祭大司命,又在京都剥离了自己的心脏。自然一时之间难以恢复。
勾芺沉默少许,说道:“但问题是三千丈。”
丛中笑说道:“是的。当年青莲师伯留下那一丈剑意,将师父之下的一众师叔全部困在了三千丈之下,是以才会有白发三千丈的说法。”
说着,丛中笑却是有些感叹的看向东面,似乎可见高崖一般,缓缓说道:“世人皆知青衣白衣,或者一剑破崖的十师叔木鱼,但极少有人知道那个酷爱饮酒的三师伯青莲,他是剑圣师祖所有弟子中,第一个越过三千六百五十丈的人,这是连上崖最早跟随剑圣最久的大师伯一剑都没能做到的事情。”
勾芺沉默许久,说道:“三千丈能否见到那个人?”
丛中笑笑了笑说道:“如果三千丈能够见到,当初有缘师伯又何苦拼着受伤上崖去见他?”
二人喝着酒,看着小桥下的流水沉默下来。
过了许久,勾芺却是再度站了起来,看着丛中笑说道:“我想试一下三千丈。”
丛中笑瞥了他一眼,说道:“三千丈的剑意,以你目前的实力,可能会受伤。”
勾芺重新拔出刀来,说道:“但总要试试看究竟差了多远。”
丛中笑放下酒坛,也没有再劝说什么,平静的说道:“退后。”
勾芺提着刀落到桥下,停在那些池草上。
丛中笑一身素衣鼓动,剑意倾泻而出,无数剑意将那一座溪上小桥尽数包裹进去,大有人间一切不可进之意。
“青莲师伯虽然为人平和温良,嗜好饮酒懒散度日,但是他的剑意凌厉程度却是只比七师叔的剑意温和一点,大概是像他们那种懒散之人,心中自有傲气的原因。”
丛中笑将青莲的剑意在这一处小桥上模拟而出,而后看着勾芺认真的解释道。
“你量力而为。”
勾芺面色沉重的看着那一处剑意,点了点头,断去手掌的右手裹挟着巫鬼之力,缓缓抹过斩妖刀刀身,血色尽数褪去,知守刀的原形再度显露于世。
这是当初红浸珊告诉了他,他才知道的秘密,在那之前,从无人想过黄粱这柄杀尽无数妖族的斩妖刀,却是道门的知守刀。
黑白二色刀芒显露而出,勾芺却是伫立于原地毫无动作。
丛中笑看着这一幕,却是轻咦了一声,似乎明白了勾芺想要做什么。
人间一线。
勾芺魂体离体而出,左手的长刀却是换在了右手,拖着极长的刀芒,一刀斩向小桥之上那些剑意。
黑白二色的刀芒瞬间淹没一池边一切光芒。
想象中的那种剑意凌厉之感却没有传来,反倒有种刀落于水中的感觉。
勾芺抬头看去,长刀停在了桥前一尺,本来显露出白色的长刀再度被血色淹没。
丛中笑伸手截住了他的刀势,而后一掌将他魂体拍回了身体之内。
“你居然会七师叔的人间一线,这让我很惊讶。”丛中笑收回被勾芺一刀刺穿的手掌,皱了皱眉头。
勾芺拄着刀站在原处,却是低下头来吐了口血。虽然他的刀穿过了丛中笑的手,但是魂体依旧被震伤了一些。
“但是你知道人间一线的代价吗?”丛中笑依旧是蹙着眉头看着勾芺说道。
勾芺点了点头,擦了擦嘴角的血迹,抬头平静的说道:“燃烧魂体。”
丛中笑叹息一声说道:“的确是燃烧魂体获取剑意的极致爆发,但是这一剑是斩魂一剑,对于人间实质性的伤害反倒不如七师叔另一式乱红飞过秋千去,如果方才我不拦住你,你的魂体卷入那些剑意之中,瞬间便会被剑意吞噬,教你这一剑的人从来便没有告诉过你?”
勾芺听到这里,自然沉默了下来。
当初秋水教他的时候,的确未曾说过,用秋水自己的话而言,她亦是隐隐约约似乎知道这一式,燃烧魂体亦是他们猜测的代价。
丛中笑看着勾芺说道:“当年七师叔的确凭着这一剑差点杀死槐帝,但并不意味着这一剑便是无敌的,它最大的局限性便是杀伤力来自于对魂体的伤害,这才是当年七师叔可以在实力相差甚远的情况下重伤槐帝的原因。人间剑道之中亦是对于这一式有过深入的研究,在数十年前,甚至槐安还出现过除了复古流派与道门剑道之外的第三个流派——魂剑流,但是最终还是湮灭在了时间里,第一便是这一式对于剑道天赋的要求过高,第二便是局限性太大,实用性不足。”
丛中笑说着,又犹豫了少许,说道:“先前冥河之变的事你应该知道。”
勾芺沉默着点点头。
“崖主红衣当时便尝试过以人间一线进入其中,但最终被冥河之力伤到了魂体,不得不借以剑圣剑意化作剑牢牺牲在里面。连她那般境界的人都无法驾驭这一式,你又怎么能...怎么敢乱用!”
丛中笑说着,语气愈发强烈,看着勾芺近乎斥责的说道。
勾芺沉默了许久,缓缓说道:“但人总要死的。”
丛中笑久久的看着他,挥手散去桥上剑意,坐回了桥上,说道:“坐下说吧。”
勾芺抱着刀走了过去,在一旁坐下。
“你今年应该是二十岁。”丛中笑看着他说道。
勾芺点了点头。
“就算人间岁不过百,修行者寿命亦是短暂,但你终究还有数十年的时间,以你的天赋,总有登崖的一日,又何必急于一时?”丛中笑叹息着说道。
勾芺看着丛中笑,沉默了少许,说道:“我是二十岁,但是人间不是所有人都是二十岁,师父。”
丛中笑看着勾芺,没有说什么,只是叹息了一声。
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当年那一代人中,你是最年轻的那一个,但是你也已经六十五了,不是么?那么那个人他还能有多少岁月存留人间,虽然人们总在猜测着他究竟能否活过那个道圣所说的守恒桎梏,但是妖,终究也是人,偶然从天地间获取生命,便终有一日要还回去。就算那时我能登上崖去,我对着那柄据说是数代以前的崖主用剑,我又能问什么?”
勾芺见过了太多的妖族死去。
从哪里来,便最终要回归哪里。
石头只是中间态而已。
“那你又何必问什么?”丛中笑反问道。
勾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,看着那柄长刀,看着过往无数梦境里来回流淌的血海,看着那一切或是伟大或是罪孽的回忆。
“我不甘心。”